海龍囤：廢墟上復活的土司城堡
脊獸
傳說中的水牢實為一條通道
朝天關·飛風關
作為2015年申遺項目——土司遺址的申遺點之一，作為我國羈縻·土司制度的實物遺存，海龍囤完整見證了我國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政策由唐宋時期的羈縻之治到元明時期土司制度再到明代開始的“改土歸流”的變遷。2012年4月開始的考古發(fā)掘，解開了諸多歷史謎團，為申遺提供了大量的實物和學術(shù)支撐。隨著研究的深入，一座土司城堡在廢墟上逐漸復活。
公元1600年春天，一場血戰(zhàn)在中國西南邊陲開滿杜鵑花的山野里激烈上演。八路并發(fā)的二十四萬明軍將土司城堡海龍囤圍得水泄不通，一時矢石如雨，血水橫流，滿囤哭聲，震動山谷。50余天后，明軍終于破囤而入，一舉翦滅此前一年起兵反明的播州宣慰使楊應龍及其黨羽，從而結(jié)束了楊氏在播州724年的統(tǒng)治。這場戰(zhàn)事，正是史稱“萬歷三大征”之一的“平播之役”。據(jù)《明史·卷三百五》載：“播州用兵，又費帑金二三百萬。三大征踵接，國用大匱”。甚至有史家認為，三大征令明廷元氣大傷，是致其滅亡的重要原因。
作為平播之役的主戰(zhàn)場，偏處西南一隅的海龍囤為何與國運息息相關？它到底是怎樣一座城堡？
嘆：風雨蒼黃七百年
海龍囤位于今遵義老城（播州宣慰司司治所在地）西北約30里的崇山峻嶺間，建在一蒂孤懸、四面陡絕的龍巖山巔，所以又叫龍巖囤。因為險絕，《明史·播州宣慰司傳》稱其為“飛鳥騰猿不能逾者”。遺址三面環(huán)水，一面與群山相接，僅東西兩側(cè)各有仄徑可以上下。因為險峻，所以成為楊應龍的最后藏身地，數(shù)十萬明軍久攻不下。
因為遠離塵囂，未受到現(xiàn)代城市的吞噬，所以它至今仍較為真實地保存著明末廢棄以來的“骨架”，雖然“血肉”已經(jīng)模糊。如今一圈長約6公里的環(huán)囤城墻尚在，其所圍合的面積達1.59平方公里。囤前尚存六關：銅柱關、鐵柱關、飛虎關、飛龍關、朝天關、飛鳳關。囤后三關：萬安關、西關和后關；兩兩圍合成的甕城各稱土城、月城。囤內(nèi)，戰(zhàn)火中傾圮的瑰麗王宮，則在漫長的歲月里或沒于荒煙野草，或埋于黃土之下，漸漸淡出人們的視野。
根據(jù)史料，海龍囤在使用了343年之后，于1600年被廢棄，并漸漸藏在深山人未識。上世紀80年代，海龍囤被重新“發(fā)現(xiàn)”，并于1999年秋進行了首次考古試掘，清理出“三十六步”和“上屯古道”等遺跡。2001年，海龍囤晉升為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隨著慕名而來者絡繹不絕，海龍囤從昔日的土司禁地變成一處休閑的風景名勝。
在風雨蒼黃中走過700余年光陰的海龍囤，仍有許多待解的謎團。如今，東西兩端的9道關隘和環(huán)囤城墻依然屹立，囤內(nèi)建筑卻已多淹沒于荊棘叢中、黃土之下，僅有少量石砌的建筑基址若隱若現(xiàn)。對這些廢墟，民間流傳著“老王宮”“新王宮”“金銀庫”“水牢”等種種名稱與傳說。據(jù)傳，囤內(nèi)約1.6平方公里的范圍內(nèi)原有“三十二大街七十二小巷”。“老王宮”是白龍?zhí)拥膶m殿，白龍?zhí)邮窃缬跅顟埖娜宋铮渥逶诖司幼?8代。“新王宮”則是楊應龍的宮殿。不論傳說的真?zhèn)危⒙溆诘乇淼娘椨芯律徎ǖ耐弋敚瑥奈菁箟嬄涞母鞣N陶獸碎片，縱橫交錯的石質(zhì)基礎，都已充分表明囤內(nèi)原有建筑的恢弘瑰麗，錯落有致，氣宇軒昂。
神：傳奇身世留民間
囤上遺跡大多都遺有豐富的民間傳說，這些口碑故事，代代相傳，成為今天開啟那段塵封歷史的一把鑰匙。
民間傳說楊應龍有一條趕山鞭，有驅(qū)石趕山的神功，在雞不鳴、犬不吠時舞動神鞭，石如豬奔，固若金湯的土司城堡遂一蹴而就。飛龍、朝天諸關上楊應龍所題的榜額清晰表明，這些關隘確系其在萬歷二十三、二十四年間重建的。而囤上傳世的《嚴禁碑》卻稱，海龍囤系楊氏先祖為防御當?shù)厣贁?shù)民族而修建的。于是，這座建在險峻山巔的土司城堡有著明確的主人和毀棄時間，而它建于何時，內(nèi)部格局如何卻一直是個謎。
傳說老王宮是白龍?zhí)拥木铀頌椴ブ荽蟊I的白龍?zhí)蛹捌渥迦耍诖饲昂笞×耸溯叄髞肀粭顟埖淖嫦却驍 Ｐ峦鯇m則是楊應龍的宮殿。由于老王宮缺水，才在此建了新王宮。初聽此故事，以為是無稽之談，沒承想后來翻檢文獻發(fā)現(xiàn)這種說法至遲在明末便已流行。如果傳說成立，那么老王宮的始建應在唐代，而非宋代。進而，龍巖山上建囤的歷史，也將提前至唐代，而非宋代。考古發(fā)現(xiàn)支持這一說法嗎？
清儒鄭珍曾在道光時七年間四登海龍囤，留下許多考證性文字。他將實地踏勘和文獻記載相結(jié)合的探索，頗有些現(xiàn)代考古學的意味，但也未能解開歷史謎團。時間來到1972年。這年春天，楊氏第15世楊文（1220—1265）等四人的墓葬在距海龍囤15里外的高坪被發(fā)掘出土，原立于楊文墓前的“神道碑”也得以重見天日。“神道碑”第一次闡明了楊氏的華夏祖源，也第一次提到了海龍囤的修建年代。碑文記載：宋寶祐五年（1257），已得半壁江山的蒙軍從大理出師，一路向東挺進，播州告急，理宗令名將呂文德入播。呂楊會晤后，約“置一城以為播州根本”，“于是（筑）龍巖新城”。此“龍巖新城”即“龍巖囤”，即海龍囤。呂文德入播事在《宋史》等文獻有載，他還曾“詔京湖給銀萬兩”予播州，用以強化防務。因此，“楊文神道碑”的記載是可信的。由此可知，海龍囤是在抗蒙背景下由宋廷和播州楊氏共同修建的防御工事，它的修建因此是一種國家行為，代表著國家的意志。頗具戲劇性的是，海龍囤自始至終也沒有成為抗蒙的前沿陣地，卻在343年后成為“家”“國”對抗的主戰(zhàn)場。
奇：王宮并非是宮殿
老王宮與新王宮是囤內(nèi)兩組最大的建筑群，分別坐落于囤頂中部和西北部，彼此相距僅約200米，面積均在20000平方米左右。屋宇均已毀棄，但仍有部分石砌基礎、踏道和柱礎等裸露于地表，磚屑、瓦礫等遺物俯拾皆是。這兩組宏大的建筑群，宛若囤之心脾，無疑是揭開謎底的關鍵。
2012年春，考古隊帶著各種疑問重返海龍囤，試圖在黃土深處找到答案。這是一次曠日持久的考古發(fā)掘，前后共持續(xù)了275天。我們選擇了地面遺存保存較多、較容易把握的新王宮進行重點突破。除去灌木和雜草，廢墟上的黃土被細細清理，展現(xiàn)在眼前的新王宮令觀者無不震驚。這是一組四周立有城墻，以中央踏道為中軸線的恢弘的建筑群，占地面積達1.8萬平方米。其內(nèi)建筑鱗次櫛比，自東北向西南隨地勢逐級向上抬升，中央寬大的臺階代表著權(quán)勢，令拾階而上者感到卑微。砌筑臺階和墻基的大石加工整齊，大者重達3噸。殘存的柱礎表明宮殿的木柱直徑接近40厘米，中軸線末端雕有龍紋的石榻是傳說中的“龍位”，屋脊上原本有莊嚴的脊獸守望，瓦頭盛開著蓮花，殘磚斷瓦下是滿地的青花，處處顯示出這里曾經(jīng)的輝煌。建筑充分利用地形，而又融入地形中，整體上形成“前朝后寢”的格局，與傳統(tǒng)的中華歷史核心文化保持著高度一致性、延續(xù)性。這也是土司制度能夠在黔、滇、川交界地區(qū)延續(xù)700多年的深層歷史原因所在。
經(jīng)過清理可以確定，新王宮是一組明代建筑群，毀于萬歷年間的戰(zhàn)火，嘉靖、萬歷時期是其使用的高峰期。它“前朝后寢”的格局與同一時期的衙署保持一致，而文獻記載里也徑稱其為“衙”、“衙院”或“衙宇”等，表明其確系一處土司衙署，是海龍囤后期的中心所在。由此推斷，海龍囤是一處融保衛(wèi)國家利益與維護土司家族利益于一體，集關堡山城與土司衙署于一身的羈縻·土司城堡。特殊時期，堅不可摧的海龍囤是土司的重要軍事防御據(jù)點；而和平年代，風景秀麗、氣候怡人的海龍囤則可能成為土司的別館離宮。
基于考古發(fā)現(xiàn)，我們還可以對囤上部分遺跡作出可信的界說，如民間傳說的“水牢”實為一條通道，“金銀庫”因地處新王宮城墻以外又當自囤后入關的要沖而較為可能是一處“軍營”，傳說中楊家小姐繡花對歌來排遣寂寞的“繡花樓”可能為一處敵樓等等。考古發(fā)現(xiàn)也排除了趕山造囤的可能性，因為我們在囤上發(fā)現(xiàn)了明代甚或更早的采石場，也發(fā)現(xiàn)了明代的磚窯，表明磚、瓦、石等建筑材料都是就近取用。
曾經(jīng)，這里有一座雄偉的城。后來，在大火中化為一片廢墟。如今，因為考古，那城正在廢墟中漸漸復活。（作者為貴州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副所長、海龍囤考古隊領隊，本文圖片均由作者提供）
（編輯：偉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