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王”：與絕對天皇制社會倫理的對決
絕對天皇制也稱為近代天皇制，在戰(zhàn)敗后被象征天皇制所取代，然而戰(zhàn)前和戰(zhàn)爭期間支撐著絕對天皇制的社會倫理并沒有因此而消滅，近年來反而顯現(xiàn)出越發(fā)活躍的勢頭，成為復(fù)活國家主義的肥沃土壤。
諾貝爾文學(xué)獎獲得者大江健三郎借助最新長篇小說《水死》，對自己的精神史進行解剖，認為日本社會種種危險征兆的根源皆在于絕對天皇制社會倫理，呼吁人們奮起斬殺存留于諸多日本人精神底層的絕對天皇制社會倫理這個龐大無比、無處不在的王，迎接將給日本帶來和平與安詳?shù)拿裰髦髁x這個新王！
毫無疑問，這是大江健三郎對魯迅的“絕望之為虛妄，正與希望相同”等相關(guān)論述的最新解讀成果，也是大江本人和諸多身處“鐵屋子”里的人“始自于絕望”的最大希望之所在。
無論在大江健三郎的實際生活經(jīng)歷中，還是在他的諸多小說中，我們都可以發(fā)現(xiàn)皇國史觀教育留下的痕跡——以“天皇陛下萬歲”為象征的時代精神。
促使大江意識到潛隱在自己精神底層的這種時代精神的，無疑是沖繩集體自殺訴訟案，引發(fā)其“也在思考，如果讓出現(xiàn)在我小說中且熱烈擁護‘天皇陛下萬歲’的角色們在此法庭上作證的話，反方詢問將會如何進行？如果作者被要求提供相關(guān)證言，那么我小說中隱藏的部分將會揭露出什么？”
大江意識到：“至高無上的天皇制社會倫理，也如同一根棒子般從上往下地扎了下來。……兒時所感懼怕的那種具有沉重壓力的社會倫理的縱向大棒，現(xiàn)在仍然扎在這個國家的每一處。戰(zhàn)爭期間，我們的精神和肉體都被扎著那個縱向的棒子。從那時到現(xiàn)在，我們真的獲得了解放嗎？”
大江健三郎早在青少年時代便開始痛苦地思考“日本人是什么？能不能變成不是那樣的日本人的日本人？”等問題，在對魯迅有關(guān)“絕望之為虛妄，正與希望相同”等論述的長期解讀中，從不曾間斷地借助文學(xué)創(chuàng)作在絕望中尋找著希望，同時與加藤周一、井上廈、小田實、澤地久枝等賢達結(jié)成“九條會”，在東京、北京和首爾等地到處演講，以呼吁更多人共同維護放棄戰(zhàn)爭的憲法第九條。
大江的這些文學(xué)活動和社會活動不可避免地接連沖撞絕對天皇制社會倫理的底線，不可避免地接連觸犯絕對天皇制社會倫理的禁忌。于是，長江古義人因為“蔑視故鄉(xiāng)，重寫自虐般的近現(xiàn)代史”，更是因為竟然“不能接受天皇陛下的褒獎”，他越發(fā)成為故鄉(xiāng)各種右翼勢力的攻擊對象，現(xiàn)實生活中的大江健三郎同樣不可避免地遭致各種右翼分子長期的攻擊和迫害。歷時將近六年時間，于2011年4月終于審結(jié)的沖繩集體自殺訴訟案，便是這形形色色的攻擊和迫害中最具代表性的案例。
不過，也正是因為這起訴訟案，使得大江更清晰地意識到，如果任由絕對天皇制社會倫理在日本列島上肆意蔓延，“倘若這個國家的文化朝向復(fù)活大規(guī)模的、超國家主義的方向扭曲，朝向我們的祖先、甚至孩童時代的我們自己都曾經(jīng)歷過其悲慘的大規(guī)模的、超國家主義的方向扭曲，我們的下一代，以及下一代的下一代，都將不會再有希望”。
2007年1月12日，大江在給筆者發(fā)來的傳真中曾這樣寫著他內(nèi)心里的苦楚和擔憂：“祝愿中國和日本的文化交流在這個新年里取得進展。去年，我訪問了中國，以此為中心，我還訪問了法蘭克福和普羅旺斯，確實是收獲豐盛的一年。然而在國內(nèi)，卻在教育基本法上吃了敗仗，因而也是苦澀和痛苦的一年。”
這里說的是日本政府依仗執(zhí)政優(yōu)勢，于2006年12月強行修改戰(zhàn)后基于和平憲法而制定、實施了將近60年的《教育基本法》，重新提出戰(zhàn)爭期間曾灌輸?shù)摹皭蹏摹薄?/p>
大江沒在這份傳真里說出的另一件讓他為之苦澀和痛苦的事，則是在修改《教育基本法》的同時，防衛(wèi)廳被升格為防衛(wèi)省，由此一舉完成了“事實改憲”，“和平憲法”隨之成為一紙空文。
而在此前四個月，“日本的政治領(lǐng)導(dǎo)人不愿意重新認識侵略中國和對中國人民干下極為殘暴之事的歷史并毫無謝罪之意。豈止如此，他們的行為還顯示出與承認歷史和進行謝罪完全相悖的思維。小泉首相8月15日的參拜，就顯示出了這種思維。
面對這種令人絕望的嚴峻局面，大江所能做的，就是借助寫作《水死》進行思考，試圖以此斬殺將給日本帶來巨大災(zāi)難的王／以“天皇陛下萬歲”為象征的絕對天皇制社會倫理，從而迎來新生之王/民主主義之時代精神，并時刻準備為這種時代精神而殉死。
為此，長江古義人和大江健三郎這兩個虛擬和實在的人物都把希望放在了遠離文化中心的邊緣之地以及擁有暴動歷史之記憶的邊緣人物身上。面對小河的惡行“不屈不撓”的妹妹亞紗是這種邊緣人物，再度遭到親伯父徹夜強奸的髫發(fā)子是這種邊緣人物，“穴居人”所象征的、遠離中心的諸多青年男女演員當然也是這種邊緣人物。
如果說，“父親”是“為了回避國家的危難，向青年軍官們傳達殺死人神的指令并將他們引往那個方向”的話，長江古義人則是為了避免“我們的下一代，以及下一代的下一代，都將不會再有希望”的恐怖景象成為現(xiàn)實，而向那些邊緣人物乃至更多被喚醒的日本人“傳達殺死人神的指令并將他們引往那個方向”，而且同樣“將貫穿三卷本的‘殺死人神’并給國家?guī)砭薮蠡謴?fù)的神話構(gòu)想，……與這個國家的天皇制直接聯(lián)系在一起進行解讀”。
當然，與“父親”所不同的是，古義人寧死與之對決進而試圖殺死的，是存留于諸多日本人精神底層的、以“天皇陛下萬歲”為象征的絕對天皇制社會倫理這個龐大無比、無處不在的王。這應(yīng)該是、也只能是“殺王”意象在《水死》中的最大隱喻，也是作者大江健三郎在當下的絕望中尋求新的時代精神的最大之希望！
（編輯：高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