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今中外斷案以證物上的書寫筆跡為力證的事例，甚多也甚有趣。古時無有科學(xué)分析等技術(shù)手段，只憑借目察和筆跡比對，識得書法點線的筆勢神韻者，雖然洞徹明鑒沒有十分的把握，但是加上入乎情理的案件分析，剖析或勘破真相應(yīng)該不是至難的事情。通常情況下，有物證比沒有物證更有利于判斷，如果筆跡又保存得比較完好，對探尋真相以便正確破案當(dāng)然大有幫助。

　　能否比對證物筆跡作出準(zhǔn)確判斷，在證據(jù)的研究中應(yīng)屬一種特殊技能，非比對老手或精鑒書法筆跡者不可為。贓官墨吏本欲歪曲是非，枉法漁利，早已偽斷于衷，所以物證的筆跡有無，對斷案重要與否，通常處于故意忽視或閑置的地位，有時甚至銷毀證據(jù)使案情更加撲朔迷離。庸官呢，不重分析，匆匆過眼，憑著表面一二現(xiàn)象就敢妄下雌黃，往往易鑄冤案。清官并非都有明眼，都是精鑒書法筆跡的專家，如果兩眼所見唯有筆跡，自然膚淺；透過筆跡，若能窺出筆跡后面的陰私隱曲，最后將真相大白天下，懲惡雪冤，百姓呼為“青天大老爺”也不為過。

　　筆者披閱有限，記憶中，以詩書筆跡為重要線索，最后成功破案的典型案例應(yīng)是清代康熙初期著名的青州詩扇案。

　　山東青州范小山以販筆為業(yè)，行賈未歸，其妻賀氏在家，為盜所殺。是夜微雨，足跡不存，唯泥途中遺下詩扇一握可以作為重要物證。從詩扇墨跡文字可知，乃王晟贈吳蜚卿者。王晟不知何人，但詩扇的持有者吳蜚卿是益都的富人，與范小山是鄉(xiāng)親。因為吳蜚卿平日言行佻達輕浮，故里人一聞詩扇事，都深信吳某當(dāng)晚犯奸殺人。郡縣拘質(zhì)，嫌疑人吳某堅挺不伏，慘被械梏，遂以成案。后來駁解往復(fù)，經(jīng)過十余官吏的審核，定案似無異議。

　　吳某在獄中知道“詩扇在案”，推翻無望，必死無疑，便囑附其妻竭盡家產(chǎn)周濟孤寡赤貧，“有向其門誦佛號千者，給絮袴，萬里結(jié)絮襖”，借周濟寒衣廣作善事，鳴冤造勢以擴大影響，企望聞達于明智者。于是，乞丐擁門如市，佛號聲聞十余里，因而吳家驟貧，最后靠變賣田產(chǎn)來維持開銷，猶未已矣。吳又暗地賄賂獄吏，買得鴆毒，準(zhǔn)備自斃，沒想到，夜間做夢，夢見神人勸告他：“子勿死，曩日外邊兇，目下內(nèi)邊吉矣。”從字面上看，后半截話的意思是，昔日外邊鬧得雖然很兇，但眼下你在里面快要逢兇化吉了。吳某再睡，又聞神人重復(fù)說這句話，覺得昭雪尚有希望，所以沒有自絕。

　　不久，河南詳符（今開封）人周亮工（1612-1672，號櫟園）侍郎轄管山東登萊青三道，聞吳蜚卿奸殺案，“若有所思”，因問“吳某殺人有何證據(jù)？”原告范小山回答“以扇為據(jù)”。周公細心反復(fù)審視書法詩扇，便問“王晟為誰”，范云不知。又將爰書（古代的判決書）詳閱一過，愈知吳某冤重，立刻命令脫其械枷，自監(jiān)獄移之別處。范小山力爭不依，周公怒道：“而（同‘爾’，你）欲妄殺一人，便了卻耶？抑將得仇人而甘心耶（你想枉殺一人以便了卻此案呢，還是擒獲仇人而甘心呢）？”

　　眾人不解個中隱曲，懷疑周公偏私吳某，卻又不敢多言。這時，周公的當(dāng)務(wù)之急是找出書法詩扇的炮制者。事不宜遲，周公立刻標(biāo)發(fā)硃簽（拘捕令），拘捕了南郭某店肆的主人。主人驚駭，罔知所以。周公猛地喝問：“肆壁有東莞李秀詩，何時題耶？”答曰：“舊歲提學(xué)按臨，有二三秀才，飲醉留題，不知所居何里。”周又刻不容緩地派遣衙役到日照拘捕了秀才李秀。

　　數(shù)日李秀至，周公怒詰曰：“既作秀才，奈何謀殺人？”李秀雖然頓首錯愕，卻一口咬定無有此事。周公擲扇于地，令李秀自視，問：“明系而作，何詭讬王晟（明明是你作此詩扇，為何詭讬王晟）？”李秀審視后承認(rèn)假借“王晟”名義作了扇上詩，但“字實非某書（扇上書法墨跡確實非自己所寫）”。周公立即追問：“既知汝詩，當(dāng)即汝友，誰書者？”李曰：“（筆）跡似沂州王佐。”李秀供出王佐，周公乃派遣衙役拘王佐。

　　王佐拘后，也很惶恐，供出“鐵商張成索某書者（這是當(dāng)?shù)罔F商張成強要自己書寫的）”。因王佐是張成表兄，推脫不去，故而書之。既然與重要物證相關(guān)的兩個要件，即何人所書（王佐）和何人指使（張成），已經(jīng)清楚，于是周公宣布真兇已明，死罪難逃。衙役很快抓捕了張成，“一訊遂伏（一審即服罪）”。

　　張成交待犯奸殺人罪，與周公分析大致相同。先是，張成窺范小山妻子美貌，意欲挑逗之，又恐范妻不允，故假托舉止輕浮的吳蜚卿奸殺，估計眾人必然深信無疑。于是事先偽制書法詩扇，上面書有吳蜚卿名字，執(zhí)扇前往，如果范妻同意則自報家門，若不同意，就嫁禍吳某。當(dāng)夜即踰墻入室，逼迫范妻，因為范妻獨居時常備刀刃自衛(wèi)。驚醒后，捉住張成衣，操刀而起，張成害怕，奪其刀，范妻死死抓住，令不得脫，而且大聲呼救。張遂殺之，扔下詩扇而去。

　　這樣，有動機和自述犯罪經(jīng)過，又人證物證俱在，終于昭雪了吳某的冤屈。

　　經(jīng)過十余官吏的審核已無異議的案子能夠起死回生，翻矯有力，成功在周公窺出詩書的蹊蹺，然后抓住物證筆跡，一追到底，遂迅速擒著了真兇。冤案雖然了結(jié)，但案中某些細節(jié)頗耐細勘。依筆者之見，此案成功破案的關(guān)捩有二。

　　其一，吳蜚卿囑附其妻竭盡家產(chǎn)，借作善事鳴冤造勢，方得聞達于周公，此為后來翻案的先要。吳蜚卿臨危用智，造勢自救，頗不簡單。

　　其二，幸得書畫篆刻家周亮工聞之，也是天不絕人。周公聞案后“若有所思”四字，最堪細味。按周公所思，一則識破假“王晟”是虛晃一槍的迷惑，跳過“王晟”，直追李秀且行動迅速，不給鉤黨茍容之機；一則審視扇上的書法墨跡，想起肆壁上見過的李秀詩跡；然后由此突破，追到王佐書法墨跡，遂使真相大白。倘若換了不精翰墨的劉公、王公，又便如何拋鉤恰好釣得李秀？倘若下手先調(diào)查“王晟”，繞著彎路鉆進死胡同不說，還會打草驚蛇。若非周公明眼，肆壁的匆匆一瞥，李秀豈得關(guān)聯(lián)到物證詩扇？這是翻案的轉(zhuǎn)折點，非常重要。長期的文學(xué)藝術(shù)的創(chuàng)作，會在藝術(shù)風(fēng)格、語言、技巧等方面形成個性化特征，故詩有詩跡，墨有墨跡。當(dāng)時當(dāng)?shù)厣瞄L詩書的文人不可能很多，但周公匆匆一瞥就記住了李秀，印象深刻，也是明眼神穎，通靈非凡。

　　結(jié)案后當(dāng)?shù)厥考澱埥讨芄苄υ唬骸按松跻字＜氶嗠紩R氏被殺在四月上旬，是夜陰雨，天氣猶寒，扇乃不急之物，豈有忙迫之時反攜此以增累贅者？其嫁害可知。向（以前）避雨南郭，見題壁詩與箑（扇）頭之作口角相類，故妄度為李，果因是而得真盜，幸中耳。”

　　周公思路清晰，分析精辟，洞徹如見。四月陰雨天出門不會攜扇，如果不但攜扇而且殺人后還扔了扇，就有了嫁害他人的故意，所以周公將判決書詳閱一過，就窺出破綻，知吳某冤重，立刻命令脫其械枷，自監(jiān)獄移之別處。

　　案中還有兩處細節(jié)，最耐琢磨。首先，題壁詩落款有“東莞李秀詩”等字樣，否則周公不知李秀；周公見題壁詩與題扇詩的書法筆跡“口角相類”（指點線拐折的用筆相似），即使尚不能斷定就是李秀所書，但題壁書法者應(yīng)是飲醉留題的“二三秀才”中的某人，而這個某人肯定與案件有關(guān)。此乃破案命脈，所以，周公見筆跡相類，曾經(jīng)“妄度為李”（錯誤以為就是李秀），誰知歪打正著，找出執(zhí)筆者王佐，果得真兇張成。說是周公的幸運，實則被告吳某的幸運。

　　其次，吳蜚卿獄中夢境的神人托言“曩日外邊兇，目下內(nèi)邊吉”，如何釋解其隱意，也須細味。此乃用漢字析字釋解周邊現(xiàn)象，給人一些預(yù)見性啟示的傳統(tǒng)方法。徐珂在《清稗類鈔》記青州詩扇案中只解得“內(nèi)邊吉”是個“周”字。說“目下內(nèi)邊吉”，即眼前將遇上一位周姓善人，后來果然遇著周公，猜得著實不錯，但不知何故，徐沒有破譯出上句“曩日外邊兇”的隱意。

　　其實，此句隱意并不難解，只須分解“曩（往昔）”字便可會意。“曩”可以分為“日”外有“襄”。“襄”的字義是剪除、清除，所以神人說“曩日外邊兇，目下內(nèi)邊吉”，即言過去在“日”字頭外有兇兆，不久就會“內(nèi)”字里邊（合“內(nèi)、吉”為“周”）逢兇化吉了。

　　周亮工藝擅多能，嗜繪畫，精書法篆刻，善于鑒賞，且酷愛收藏，是一位奇人。其文集中多題跋、引語、書后一類鑒賞文字，對文物考古、版本改訂多有參考價值。此外尚有《印人傳》、《讀畫錄》及《賴古堂集》等著述。《荀子》曰“藝之精者不兩能”，于周公偏是例外。

　　周是明崇禎十三年（1640）進士，四年后明朝亡。官御史，累擢福建左布政使，官至戶部右侍郎，在級級腐敗的當(dāng)朝，為官為藝兩難。周公曾遭閩督彈劾，赴福建聽審。不想恰遇海寇侵犯福州，周手發(fā)大炮，擊斃海寇將帥三人，城賴以保存，立下奇功。坐事論絞，又遇赦得釋。忠義當(dāng)前，書呆子周公竟然肝膽無畏，著實令九州刮目。昔日讀其《江行雜感》七律，至后半首，“萬里夢回千嶂雨，一帆風(fēng)動五更潮。草堂空有農(nóng)書在，桑柘如今盡已凋”，從他對時局風(fēng)雨飄搖、兵燹民生哀怨的嘆息中，曾為之肅然。看來，“為官非易事，痛癢到民生”，非獨氣魄才干使之然，亦其赤子情懷使之然也。

　　（2001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