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電影是味精電影，好吃但沒有一點營養(yǎng)”——專訪電影《告訴他們，我乘白鶴去了》導演李睿珺
李睿珺
電影《告訴他們，我乘白鶴去了》劇照
去年的第69屆威尼斯國際電影節(jié)，《告訴他們，我乘白鶴去了》（以下簡稱《白鶴》）作為華語片入圍地平線單元。這部有著一個詩意而略帶傷感的片名的電影，改編自著名作家蘇童的同名小說。當時蘇童和導演李睿珺一起去了威尼斯，看片時他坐在李的身邊，邊看邊流淚，連他自己也覺得奇怪：他不少小說都被改編成了影視劇，但這一部是他唯一看著居然流淚的。今年4月，《白鶴》入圍了第20屆北京大學生電影節(jié)，在映后見面會上，站在臺上的李睿珺看起來并不比臺下的大學生們大多少。作為一位執(zhí)著地在電影中探討生與死、人與土地的關(guān)系的導演，1983年生的李睿珺年輕得有點不可思議。這一年來，《白鶴》作為國內(nèi)外各大電影節(jié)的入圍作品不斷亮相，李睿珺也隨之奔波于各地。這部畫面清新、構(gòu)圖能讓專業(yè)觀眾想到一些經(jīng)典藝術(shù)片、頗具哲思性的影片，投資成本僅100多萬元。
跟生命與土地有關(guān)的故事好像就在基因里
《白鶴》具有和李睿珺上一部電影《老驢頭》相近的主題和題材：一個農(nóng)村的倔強老人，為了能夠在死后實現(xiàn)對于土地的最終歸依，用自己的方式堅持和抗爭。這其中有鄉(xiāng)土中國和現(xiàn)代文明的沖突，有時代變遷中農(nóng)村社會的現(xiàn)狀，也有一代人對于土地難以割舍的感情，以及小人物身上人性的質(zhì)樸和單純。
兩年前的初夏，李睿珺決定把蘇童的《白鶴》改編成電影。甘肅農(nóng)村出身的他，太了解小說中書寫的人物和故事了。“我們家就有地，小時候夏天放了學是要去割麥子的。”他對記者說，“每代人對于土地的理解不一樣，像老驢頭和老馬（《白鶴》主人公）這一代的農(nóng)民，民國時出生，他們經(jīng)歷過給地主種地獲得報酬，到為自己種地的歷史，再加上親歷過三年自然災害，他們知道土地和糧食意味著什么。在他們看來，土地就是生命。”
“跟生命和土地有關(guān)的故事好像早已經(jīng)在你的基因里了，是你記憶的一部分，表達只是遲早的事。”他形容當年看到蘇童原著時的“一見如故”，“小說中小孩的純真，老人單純的夢想，讓人覺得很動人，很吸引我。就像一群姑娘，我突然看到其中一個，特別喜歡，要問我為什么喜歡，我也沒辦法說出為什么是她，而不是其他的‘她’”。
原小說是幾千字的短篇，蘇童寫得很詩意，讀者透過文字完全能想象畫面：主人公老馬很老了，隨時有可能逝去，他說在傍晚時分能聽到大地嘆息的聲音，能在水塘邊看到白鶴，它會帶著他離去。當然，村子里其他的人都不信……李睿珺自己做編劇，劇本寫得很快，半個月就寫完了。“小說有很好的底子，交代了結(jié)果，循著結(jié)果找前因是很簡單的事情。”他說。他在劇本里要做的就是發(fā)展前因，把人物的性格和生命經(jīng)歷豐滿起來：老馬是個什么樣的人，有著什么樣的家庭背景。
回故鄉(xiāng)拍電影
李睿珺把電影拍攝地放在了自己出生和生長的家鄉(xiāng)——甘肅高臺的一個村子。故事發(fā)生在夏末初秋，影片里的畫面很美，大片綠色的玉米地，天藍得透明，鋪著一層淡淡的云彩，老人們坐在大樹下抽煙、下棋和發(fā)呆，田間小路上有人騎著自行車、開著拖拉機顛簸前行，時代變革中的中國農(nóng)村，依然有著屬于它的舒緩和安詳。
李睿珺是個特別懷舊的人。在影片中，村里孩子們玩的游戲，爺爺和外孫女戴著用高粱稈做成的眼鏡，并排躺著仰望天空的場景，都源自于他自己以及身邊朋友兒時的經(jīng)歷。“我生活的村子1990年才通電，那之前的童年生活，都是在煤油燈下度過的，沒有變形金剛和汽車，你就理解為什么我們會玩這些游戲。”他對記者說。老馬孫子吃飯時看電視劇《西游記》里孫悟空被壓到五指山下就傷心地捧著碗大哭的一場戲，同樣是他對自己童年的記憶。
就像賈樟柯以前的多部影片，《白鶴》幾乎全部啟用非職業(yè)演員，他們是李睿珺的親戚和鄉(xiāng)親，在影片里說原汁原味的方言。其中，飾演老馬的演員，是李睿珺的舅爺爺，也是《老驢頭》的主演。他的父親在《白鶴》中演村長，原因是演村長的那個老鄉(xiāng)那天喝醉了，只好讓父親來演。李睿珺自己原本是沒計劃參演的，但在拍一場割槽子湖的戲時，因為有幾個臨時演員走了，他就親自上陣，“有個背對著鏡頭拉著水草走過的人，就是我”。
影片中，老馬身邊兩個五六歲的孩子——孫子和外孫女，同樣是主演，跟老馬一起完成了影片的情節(jié)推動和細節(jié)呈現(xiàn)。也正是因為有了這兩個純真的孩子，使得這部主題有些沉重的影片，并不那么壓抑，童真童趣填充在平淡生活中，讓觀眾忍俊不禁。這兩個孩子是李睿珺從村子里的小學找的。最初選了20多個男生女生，“挑那些眼神干凈的、個頭年齡合適的”，然后聚在一起訓練。“逐漸地你就會知道誰不行，有的人記不住臺詞，有的人特別緊張，有的人不會表演，有的人又特別想表演，有些孩子后來自己都不來了，有的就特別感興趣。”他對記者說，“這是一個自然淘汰的過程，最后剩下的就是這兩個孩子。”
訓練和調(diào)度非職業(yè)演員，對李睿珺來說并不難。他認為非職業(yè)演員能演好，要做的就是在鏡頭前不緊張，并且不讓他們做能力范圍之外的事情就行。訓練他們時，他會把大家集中起來背臺詞，做一些解放天性的工作，像排話劇那樣做無實物練習。
如今回想起來，李睿珺覺得拍攝過程中遇到的最困難的事情，是關(guān)于“割湖”的。長滿水草的槽子湖，是老馬自己能看到仙鶴的地方。影片里村民們“割湖”那場戲分量很重。“湖里的水草是村子的公共財產(chǎn)，每年都有一個統(tǒng)一的時間去割。拍那場戲之前，我們特別擔心誰家提前割了。”他說，“我在培訓演員時，突然有一天發(fā)現(xiàn)水草真的被割了一些，只要有一個家割其他家就都會去割，于是我就挨家挨戶去說，讓他們先不要割，等我們拍完會幫他們割好送到家里去。”此后，他每天都要騎著摩托車去湖邊“巡邏”，早中晚各一次。“在村子里看住你想要的一些東西，這是很困難的，其他的都不算困難。”他說。
想讓觀眾看到不一樣的東西
拍《老驢頭》時，因為是冬天，農(nóng)閑時光，很多老鄉(xiāng)都很樂意來劇組，有些人因為演不上會很沮喪。但拍《白鶴》時是農(nóng)忙時節(jié)，李睿珺發(fā)現(xiàn)，“人找都找不來”。對于這個從村子里走出去的小伙子回來拍電影這件事兒，覺得拍電影很神秘的鄉(xiāng)親們起初是很懷疑他的能力的，“你能拍什么電影？”后來，《白鶴》拍完了，入圍了各種國內(nèi)外電影節(jié)，李睿珺也被全國媒體關(guān)注和報道，特別是在他的故鄉(xiāng)，去年這個電影去威尼斯電影節(jié)時，省、市、縣的電視臺都在報道。他生長的村子如今通了網(wǎng)絡(luò)，所有的鄉(xiāng)親們都及時了解到了這些信息，他們終于確定這個小伙子真的在拍電影。李睿珺前陣子回老家拍個短片，這次老鄉(xiāng)們相信他是個導演了。
4月底的北京大學生電影節(jié)，《白鶴》放映場，中影資料館900個座位的藝術(shù)影院幾乎都坐滿了。李睿珺沒有想到會有這么多人來看。“這部電影沒有去泰國拍攝，里面的人不會飛，也沒有明星，來看的人都是需要勇氣的，感謝你們來看。”在映后見面會上，他一上臺便這樣說，言語中透著作為一個藝術(shù)片導演的無奈，以及對當下電影市場環(huán)境的些許不滿。“現(xiàn)在有些電影是味精電影，好吃，但是沒有一點營養(yǎng)，有些觀眾也被這些電影教壞了，不愿意思考。但這個時代就是這樣，這也不僅是我一個人的困惑。”他對記者說。
在成為專門出品小成本藝術(shù)片的天畫畫天文化傳媒公司的簽約導演之前，李睿珺是獨立導演，為了賺錢拍電影，去幫人拍宣傳片，甚至去做過婚禮攝像，“拍兩個小時，給兩百五百的”。他的電影故事都很簡單，沒有強烈的戲劇沖突，講述的卻是中國大地上正在發(fā)生的事情。“不是所有的電影中人都要會武功，擁有超能力，或者發(fā)生浪漫的故事。”他說。他拍電影的目的，是想讓觀眾看到不一樣的東西，“在中國當下有很多不一樣的地方，那里的人在說什么樣的話，過著什么樣的生活，我們有責任讓更多人去了解。真實的中國永遠存在于這些地方”。
（編輯：單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