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 窯
在鈞瓷廠的大門外，有一條河，名叫肖河。河的南岸有一座窯，明代的，專燒碗，叫碗窯。窯呈圓形，狀近饅頭，又像麥秸垛。年深月久，上面長滿了灌木，夕陽西下，成群的鳥雀從晚霞里飛來，棲息在枝葉里，嘰嘰喳喳地交談著，好像在訴說著歲月深處老窯的孤寂。
其實(shí)，我家就住在老窯附近，或者說，老窯就立在我家旁邊。童年時(shí)我就把老窯當(dāng)成了鄰居，老窯可能不知道，但我不在乎，反正我是一廂情愿的。我曾攜了伙伴們攀到老窯的窯頂上，去看黑洞洞的煙囪，想象著煤煙冒出的情景，多像電影里沖天的烽火。我又曾丈量了煙囪的直徑，去琢磨“金火圣母”故事里主人翁嬌小的身軀是如何融入烈焰的深處，完成了“萇弘化碧”的悲壯故事……
其實(shí)，老窯帶給我的更多是迷離和神秘。且不說老窯窯頂上的酸棗樹結(jié)出的酸棗除了酸和甜，后味還帶點(diǎn)辣；也不說窯墻的裂縫里長出的植物奇怪地長著紅黃相間的葉子，就連磚縫里爬出的土元都一律是黃紅色，藥材收購站的老楊戴了老花鏡看了半晌，最終也不敢貿(mào)然收購。
這些還都不算，最奇怪的莫過于老窯“顯靈”，那是春雨過后，春陽漸暖，老窯橘紅色的窯頂蒸發(fā)的水汽，經(jīng)陽光折射形成瑰麗的彩虹。每逢這時(shí)候，鎮(zhèn)里的居民就交耳相告，一齊跑到窯墻下，仰了脖頸，斂了氣息，敬畏加虔誠地向老窯行注目禮。我呢，也忐忑著加入這支隊(duì)伍。
父親說，萬物皆有靈，老窯燒了幾百年，自然就成了精，窯把式就經(jīng)常看到夜半有蝎子從火堂里爬出來，一聲兒不敢吭。
父親的話激發(fā)了我的好奇，終于有一天，我與伙伴們鼓足勇氣，燃了火把，撥開茂密的蒿草和塵封的蛛網(wǎng)，鉆進(jìn)老窯。里面是酷似蒙古包的巨大穹窿，四周的窯墻呈圓周形層層上升，及至頂部，形成窯頂巨大的穹狀爐棚，在火光的映照下，能清晰地看到窯壁上厚厚的琉璃狀的窯垢，讓人不禁想起老窯曾經(jīng)連綿不熄的爐火和在爐火中凝成的熠熠生輝的瓷貨。“你看，樹根鉆進(jìn)來了！”不知誰叫了一聲，循聲望去，窯壁的裂縫里，真有樹的根須密集地扎進(jìn)來，大部分蒙絡(luò)在窯壁上，一小部分吊生在空氣里。多年以后，看電視才知道這叫氣根，原來植物的根不光從土壤里，也能從空氣中吸取水分和營養(yǎng)，這些植物該多奇特呀！
回到家里，我把窯里縫隙的情況說給父親聽，并納悶，窯主人為什么不修補(bǔ)呢？父親笑了，他說，萬物都有納氣和出氣的路徑，人的七竅和毛發(fā)都有出納的功能，老窯自然也一樣。說著就講給我一個(gè)故事：說是某一年冬天，老窯忽然不靈了，燒不出好貨了。窯場主遍請了鎮(zhèn)上的窯把式，都沒能治住，他決定停燒。就在這時(shí)，窯場里一個(gè)守窯門的站了出來，支支吾吾地說：“我琢磨了，凡好窯該出好貨時(shí)，窯墻的縫里鉆出的火苗都呈鮮綠色……”窯場主一聽，眼睛立刻瞪圓了，這叫爐火純青呀！是燒出好貨的征象呀！燒了一輩子窯，我怎么把這基本的東西給忘了呢？原來，他因老窯燒久了，窯墻裂隙多了，自然也就費(fèi)煤了，于是吩咐修窯，填了所有的窯縫兒……想通了事理，窯場主懊悔不已。接下來，捅開了窯墻縫，讓這位守窯門的專職看火苗兒，由他決定出貨的時(shí)間，結(jié)果燒出的瓷是一窯好過一窯。
說不清這是發(fā)生在哪一輩子的事了，但父親在我童年里講過的這個(gè)故事卻常常穿越時(shí)空，在我耳畔回響。我仿佛看見暗夜里星光閃爍，天與地之間，老窯像靜默著的老牛，呼呼地喘著粗氣，而它呼出的氣息卻幻化成了那束綠色的火苗兒，飛進(jìn)我正在燒的窯，忽閃忽閃地亮，那亮光，青青的，翠翠的……
（編輯：蘇銳）